滾在刺刀尖上的日子

——冀中“五一大掃蕩”親歷記（七）

●  徐光耀

夢斷冶莊頭

分區(qū)指揮部共集中了約30多人，盡是排、連、營級干部，編成一隊 —— 姑名之為“外轉(zhuǎn)”大隊吧，指定一名營教導(dǎo)員領(lǐng)頭。當夜即出發(fā)，連跨石德、滄石二路，天傍明，宿在深安路上西蒲町據(jù)點附近的一個村莊。這村莊的名字忘記了，是我們“外轉(zhuǎn)”干部中另一名鋤奸干部張治平的家。這三十人都穿便衣，沒有一支槍，也就無所謂“備戰(zhàn)”，宿營只能投靠親友找關(guān)系了。這張治平，動員起親族鄰居的力量，為我們安置了住處。

第二夜，掉頭西進，通過安平地界，到達深澤定縣交界的北冶莊頭村。分區(qū)指揮部交待過，叫我們就在這一帶找到七分區(qū)的司令部，然后由他們派兵護送我們過平漢路，一進入北岳山區(qū)根據(jù)地，我們就算“到家”了。將來的戰(zhàn)斗崗位，由晉察冀軍區(qū)分配。

北冶莊頭，是個工作基礎(chǔ)極好的村子，地下支部完整地保存著，雖是“兩面政權(quán)”，卻在我黨的全面掌握之下。我們這30多人，按村干部的安排高度分散，差不多一人藏一家，中間互不聯(lián)絡(luò)，誰也不知道誰住哪里。這好像是他們安置往來干部早已形成的習慣。

分給我的一家，是靠村西北角的大地主。戶主叫宋葆真，40來歲，生得勻稱白凈，有文化，顯得機靈精干。他有內(nèi)外兩大套院子：內(nèi)院是住宅，房高墻厚，一律青磚砌成，肯定是村中一流的富戶。外為大雜院，一溜車棚、柴棚、牲口棚，又一溜是長工們住的草棚和家具棚，外加豬圈、糞場、墊腳土堆，還有很大一個花池子，種滿鳳仙花、草茉莉等等。這一切都給一帶短墻圍著。短墻只有一人高，墻外便是野地了。

當時我當兵、入黨已五年，又是鋤奸干部，階級警惕性是很高的。被分到這么個大地主家來，心中頗為疑慮，生怕一旦情況危急，會落個四面懸空。然而，既是村中黨支部的安排，且與兩個長工住在草棚，有階級弟兄在側(cè)，也就不好挑五揀六，另提要求了。

第二天，一天無事。到黃昏，村干部遞來消息：七分區(qū)司令部還沒有找到；而四周據(jù)點，又在抓夫要車，進出頻繁，有蠢動模樣，提醒我們多加小心。然而，怎么個“小心”法，卻沒有具體措施。跟我所依靠的一老一壯兩位長工商量，他們習以為常，說：“咳，‘掃蕩’是家常便飯，說來就來，有啥法子？到時候見事行事得啦。”我問：“明日拂曉之前，可否躲到高粱地里去？”他們也含含糊糊，說：“高粱地常是鬼子搜的重點，弄不好，還會撞在槍口上?！?/span>

因為心里不安，夜晚一直在炕上翻騰，很晚了才睡著。本來決心還是明早去高粱地的，因年輕睡得實，一睜眼時，天已大亮。趕緊一蹶起來，忙去短墻下朝外探看。這一看不要緊，大禍果然臨頭了。村沿、樹下、土坑、道溝，都已趴滿了鬼子，村子顯然被嚴密地包圍了。我急忙跑回草棚，向長工們報告這一消息。他們一骨碌爬起來，連說“別慌別慌”，老長工抓把笤帚給我，教我快打掃牲口棚。我一邊掃著，一邊想該怎么藏起來。這時，村西響了兩槍，隨后北、東、南，各有兩槍響應(yīng)。接著殺聲騰起，馬蹄震地，敵人涌進街來了。我們住村邊，一陣人馬哄震之后，很快傳來咚咚的打門聲。壯年長工不敢怠慢，趕忙去開大門。老年長工卻抄起手推獨輪車，招呼我拿鐵锨，往車上扔墊腳土，裝出要給豬崽兒們墊圈的樣子。這時我還在問：“不能藏了嗎？”老長工說：“這么大院子，藏不住人。”說話時，一聲喝喊，從大門涌進來一群偽軍，氣洶洶朝我們把手一揮：“走！走！街當里集合！—— 都去！”

我跟在老長工背后，隨他往村子中間走。路上，鬼子偽軍穿梭亂竄，其中一個偽軍打著我的臉道：“小八路兒！”我睜眼看時，他卻笑一下，走過去了。這提醒我，必是什么地方我比真老百姓還有些異樣。于是把背更駝些，把肩更聳些，把眼睛垂得更低些。

全村群眾被從四面八方驅(qū)趕到廣場上來。男的，命令排成四路橫隊；女的，則排成兩路，站在男隊之后。四圍是大群挺著刺刀的鬼子兵?？课鲏?，有幾個日本軍官和一個翻譯，不斷地向群眾吼叫發(fā)威。其中一個當官的，提著三尺長的一根棗木搟杖，不講任何原因地找人毆打。他打人的兇狠惡毒，是慘絕人寰的：雙臂掄圓，一杖下去，立即臂斷神昏。有個壯年老鄉(xiāng)，“宣撫班”要他打漿糊好貼宣傳品，他端著漿糊鍋乖乖地在場邊路過，不提防那鬼子突然一棍，立地撲倒，潑灑一地的漿糊，當即被鮮血染紅……

男人的四路橫隊是面向敵人排列的。因為誰也不愿站在第一排，人人爭著往后擠。我不是本村人，更非老百姓，群眾的心眼自明，但在滾著疙瘩爭往后擠的時候，老鄉(xiāng)們都有意讓著我，凡遇到挨肩緊擠的肩膀，無不自動閃開，結(jié)果使我排在了第四排接近末尾的最佳位置。

不過，還是“在劫難逃”。日本軍官發(fā)出命令，要從男人隊里挑十個人出來。于是鬼子漢奸上來一伙，從隊里一個一個往外挑人。已經(jīng)挑到“第九”，偽軍喊“還差一個！”正在此時，一個滿臉大麻子的高個兒偽軍，伸著他長長的胳膊，探過三排人頭，點著我的下頦說：“出來，出來！”我無可遁逃，只得分開三排群眾，隨他走了出去。

我們十個人，被集中在廣場旁側(cè)的街角上，三個偽軍端著賊閃閃的刺刀，逼堵在眼前。十個人中，連我有三個半大孩子，我那時雖說十七歲，因連年勞碌疲乏，營養(yǎng)極差，個子還沒有發(fā)起來。而其他九人，一概是本村老鄉(xiāng)，他們明鏡似的知道，獨我是個“八路”。也許正由于此，有三個老鄉(xiāng)一直嚇得發(fā)抖，其中一個竟悄悄問偽軍：“老總，叫我們干什么呀？”偽軍很不屑地回答：“干活兒！”這句話盡管不可信，還是使人產(chǎn)生了希望，當旁邊梢門洞里出來個黑衣“警官”，朝這邊招手說：“來三個！”我們十個人便齊頭往前一擁，都爭著要去。不想那“警官”一擺手說：“不要小孩兒！”這樣，包括我們?nèi)齻€小孩兒在內(nèi)的七個人，只得留下來。

過了三分鐘，梢門洞院子里便傳出一聲聲慘叫，混合著一陣陣棍棒捶打的聲音，那叫聲之凄厲，直撕人心肺，剛剛進去的三個人，顯然是在遭受嚴刑拷打。一時間，我們這七個人都嚇傻了。我立即意識到：那在梢門洞里的一群，很可能就是“紅部”或“憲兵”之類的特務(wù)機關(guān)，是些殺人不眨眼兇殘透頂?shù)膼耗?。那三個老鄉(xiāng)被逼問的，必是黨和抗日干部的組織。我望望天色，天色一片灰暗，仿佛在告誡說：今天，你插翅也逃不出去了！

我立即替自己編造假口供，我絕不能暴露自己的身分，好家伙，鋤奸干部！這正是敵人一直在細心追蹤的“赤匪特務(wù)”呀！一旦落在這伙人手里，那可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！當然，我也不能說自己是冶莊頭人，不然，讓你指認村干部，又怎么推托呢？我知道附近有個村莊叫西固羅，來路上曾經(jīng)經(jīng)過這個村子。我想，我只能是西固羅的一名農(nóng)家學生，到冶莊頭串親戚來了。

我的口供尚未編圓，梢門洞里又要進三個人去，于是又一陣慘叫。剩下我們這四個人，在戰(zhàn)栗中等待下一輪的呼叫。正在這時，村外起了一片槍聲，幾十響過去，又戛然停止了。隔不到一刻，從街那頭呼隆隆涌來又一群偽軍，押著個五花大綁的人，正是我們“外轉(zhuǎn)”大隊中的老杜。他被押進大梢門，一眨眼工夫，那慘絕人寰的嚎叫，就傳了出來。我的一生神經(jīng)被無情地折磨有過許多次，這一次，才是最為痛裂肝腸的……

梢門洞里拷打聲漸歇，好一會兒，沒有再從我們四個人中要人。從梢門洞里出來二、三“警官”，叼著煙閑散地遛逛，一副打人打累了的模樣。用刺刀逼堵我們的偽軍，也打個呵欠，這啟發(fā)了我們四人中的那個大人，他不失時機地湊近一名偽軍，悄密密地說，他的家就在房后，十來步就到，抽屜里放著一筆錢，“請老總跟我去拿?！蹦莻诬娮笥仪屏藘裳?，拿槍翅子把他一撥，就跟他去了。約十多分鐘工夫，不再見他倆露面。

這大大鼓舞了另外兩個孩子，一齊向偽軍哀求，說他們的家也很近，爹媽的錢就在炕席或蠟扦底下，求老總快快去拿。于是另一偽軍又押著個孩子走了。眼下，只剩下兩個孩子了，那個小老鄉(xiāng)看到了被釋前景，急切地敘說他家的錢有多少，藏在什么地方，是如何如何由他爹媽掙來的。他眼里流動的那份真誠，連我也感動了?？墒?，這對我卻是個絕大的威脅，一則，我無法聲稱有錢；二則，我口音不對，也不敢開口。干愣干愣地在那兒戳著，又顯眼得可疑，簡直就是手足無措 —— 其實，那孩子何必苦苦哀求，他只消把眼珠兒斜斜一轉(zhuǎn)，給偽軍遞個眼色，暗示他旁邊這人就是“八路”，立即就解脫了，安全了。然而，這卻是不可能的。他們意識中絕對明確：哪怕把他們皮開肉綻地打死，他們也不會出賣身邊的八路軍的！在他們面前，我當時就會感到：殺不絕老百姓，就殺不絕八路軍！……

但是，看著我倆的偽軍卻一步步增加著他的惱火，別人都賺了錢走了，獨剩他兩手空空，跟那孩子走吧，還有個我無人看管；扭頭四下亂看，一時又抓不到頂難忘與白求恩在一起的日子（下）替，萬般無奈，便動手翻搜我倆的腰間和衣服，指望發(fā)一點小財。這可實實在在嚇了我一身冷汗！我表面是便衣，內(nèi)里卻套著一條軍裝褲子，它本是草綠色的，我在三十一地區(qū)隊時，曾用鍋底灰摻著砸爛的槐鈴豆揉染過，但染得不成功，變成了灰不灰綠不綠?？蓱z這偽軍一門心思只在錢上，竟不曾看見如此眼生的灰綠變異。使我已經(jīng)提到嗓子眼兒來的心，又放下去了。

在這村中廣場的最后一幕，是聽鬼子軍官"訓(xùn)話"。這個軍官長得很典型：滾圓肥胖，亦虎亦熊，指揮刀丁丁當當?shù)乜拇蛑R靴，酷肖袁世海在《紅燈記》中扮演的那個鳩山。大約他是今日這支鬼子兵的最高司令了。因為他要“訓(xùn)話”，漢奸們趕忙驅(qū)動群眾的六路橫隊齊齊站好，肅靜恭聽。押著我倆的偽軍也請示他的上級，“這兩個小孩兒怎么辦？”漢奸一揮手：“讓他們也聽聽?！庇谑俏覀z被放歸于群眾。以往，我沒有從近處看到過日本軍官，這次，便躲在兩個肩膀后面，從縫隙中盯著這個“鳩山”。

他哇啦哇啦講了三點，據(jù)漢奸的翻譯：其一，每天給“皇軍”送報告；其二，砍掉所有樹上的樹枝樹杈；其三，填平殘存的“八路”道溝。倘有哪一項做不到，都緊跟著一句“死啦死啦的有！”

（未完待續(xù)）